在印章收藏中，我覺得閑章是最有意思的。
閑章是印章的一個種類，一般指姓名章、齋室章、職官印、藏書印等以外的印章，包括“引首章”、“壓角章”、“吉語章”、“警言章”、“收藏章”、“鑒賞章”等等。目前很多人將“齋室章”也納入閑章的范圍，從閑章的來源和作用看也是有道理的。
閑章由古代刻有吉祥文字的印章演變而來，到明代中期蔚為風氣。人們談到中國書畫往往將詩、書、畫、印四者并提，其中的印，主要是指姓名章和閑章，因此可以說，印章成為中國書畫藝術不可或缺的部分，閑章發揮的作用是不容忽視的。
閑章之所以為人們重視，原因大概在于它是印章中最能表現篆刻藝術特色的，同時也最能表達書畫家的心聲。閑章的文字通常是一些吉言警句，有的是書畫家自擬，有的則是擷取古人格言或名人詩句，大都意趣盎然，表達著藝術家對人生或對藝術的感悟。
我收藏的幾方閑章就頗有一些情趣。
“人與梅花一樣清”大印。此印由壽山石雕成，印高6.2厘米，印面5厘米見方。“人與梅花一樣清”的詩句，源自明代著名地理學家、旅行家和文學家徐霞客的《題小香山梅花堂詩之二》。原文為：
“幻出煙夢傍王京，須知片石是三生。
春隨香草千年艷，人與梅花一樣清。
混沌鑿開云上下，崆峒坐倚月縱橫。
峰頭旦莫騎黃鶴，留遍江城鐵笛聲。”
中國古代文人將梅花譽為“花中君子”，取其樹形剛勁、姿態清雅，花開時暗香浮動、不畏嚴寒。“人與梅花一樣清”實際上是以梅花自比，暗喻自己要與梅花一樣清麗、高潔。
這方印章的署款為“癸丑正月登翁刻”。有人認為“登翁”就是著名篆刻家、曾長期擔任西泠印社總干事的韓登安。韓登安（1905-1976），原名競，字仲諍，長則以登安為字、號，別署登庵、登廠、飲禪、富家山民、耿齋、印農、本翁、無待居士、登叟等等。韓登安一生作印數萬方，其篆刻以浙派為根底，上溯秦漢，下及西泠八家，廣采博收，是現代印壇工穩一派的代表人物。沙孟海評價其篆刻“海內外論印者方以韓老為西泠印派之后勁、余乃舉述本社前輩，即已示人有繼承有發展，不拘一格，各逞專長。”此印從篆刻風格來看，與韓登安頗多相似。不管此印是不是韓登安所刻，其文字內容讓人在把玩之中總感到一種悠長而獨特的意蘊。
我還有一方閑章刻的是“富貴于我如浮云”。
“富貴于我如浮云”一句出自唐代著名詩人杜甫。杜甫在《丹青引贈曹將軍霸》一詩中稱贊畫家曹霸：“丹青不知老將至，富貴于我如浮云”。好像是在稱贊畫家曹霸，實際上是在抒發包括他自己在內的知識分子潛心追求藝術，淡泊利祿富貴的情操，其胸懷、意境為后世許多文人神往和追仿。
我以往曾在一些書畫上看到以“丹青不知老將至”或“富貴于我如浮云”的閑章，頗為心儀。不久前，武漢舉辦文物藝術品交易會，我發現有個攤位上有幾方印章，其中一方壽山石印章顯得既大氣又古樸，印文“富貴于我如浮云”結體工穩，布局瀟灑，邊款為“晚翠亭長匊厸造”。雖然當時我還不清楚晚翠亭長是誰，可朦朧感覺到這應該是一個大師的作品，便立即買了下來。
回家后，我查了資料，發現“晚翠亭長”是清朝末年著名篆刻家胡钁的字號。胡钁字孟安，浙江桐鄉縣人，生于1840年，卒于 1910年。胡钁受祖父影響，自小酷嗜金石書畫，特別是書法及篆刻，乃其一生之志，也取得了很高的造詣。他一生所用字號甚多，如匊鄰、匊粼、匊厸、臼鄰、掬泠、老鞠、老匊、廢鞠、不枯、晚翠亭長、不波生、南湖寄漁等等。
胡钁的篆刻藝術在清朝末年享有盛名。20世紀50年代初，上海宣和印社曾出版《晚清四大家印譜》，就是選集吳熙載、趙之謙、吳昌碩、胡钁4家的作品。胡钁還擅長石刻，其最著名的作品就是杭州西湖邊鑒湖女俠秋瑾的墓碑，至今被作為歷史文物保護著。
細看這方“富貴于我如浮云”閑章，高5厘米，印面為5.2厘米×4.2厘米，印紐為一瑞獸。在經歷了百余年風霜后，印章已經形成一層明顯的包漿，印面四邊的框線幾乎都被磨損，好在文字依然清清楚楚，舒展瀟灑的字體結構，果斷有力的篆刻刀法，充分展現了一個篆刻大師的技藝和風采。
我收藏的造型最獨特的一方閑章是著名書畫家萬壽祺雕刻的。這方印章是由壽山石隨形雕刻而成，最高處8.5厘米，印面為橢圓形，印紐為以簡潔刀法雕刻的兩只綬帶鳥，它們正親昵地依偎在一起。印文是“人生識字憂患始”，落款為“庚午冬十一月望 萬壽祺表印”。
萬壽祺（1603－1652）明末清初文學家、書畫家。字年少，又字介若、內景。江蘇徐州人，曾參加抗清活動，兵敗后隱居江淮一帶，后改名慧壽，又名明志道人、壽道人、壽若。
萬壽祺為人風流倜儻，工書畫，精于六書，癖嗜印章。他篆刻的造詣很深，輯有《沙門慧壽印譜》一冊。他的友人、當時著名畫家周亮工說：“若嗜圖章，精于六書，自作玉石章，皆俯視文何。……對客每自摩挲，愛護如頭目。若既以此事自矜，竟不肯為人作，余僅得一印，……然若自用之章，實自為之，不倩他腕也。”
與萬壽祺同時代的著名文學家顧炎武非常欣賞萬壽祺的才華和氣節，曾作《贈萬舉人壽祺》一詩：“白龍化為魚，一入豫且網。愕眙不敢殺，縱之遂長往。萬子當代才，深情特高爽；時危見縶維，忠義性無枉。”
“人生識字憂患始”出自宋朝著名文學家蘇軾的《石蒼舒醉墨堂》一詩。其原文是：
“人生識字憂患始，姓名粗記可以休。
何用草書夸神速，開卷惝怳令人愁。
我嘗好之每自笑，君有此病何年瘳。
自言其中有至樂，適意無異逍遙游。
近者作堂名醉墨，如飲美酒銷百憂。
乃知柳子語不妄，病嗜土炭如珍饈。”
“人生識字憂患始”，原意是說一個人一旦識了字，他的憂患就開始多了，甚至一生的坎坷就開始了。這實際上是一種古代一些不得志文人的自嘲和自慰，往往是感嘆自己憂國憂民而不被人們理解或不被君王賞識，由此帶來人生的坎坷。
萬壽祺刻這方閑章時為“庚午冬十一月望”，庚午年即1630年，已是明朝末期。當時的明朝政權正在農民起義的烽火中飄搖，而北方的滿清政權也正準備大舉南下。我想，萬壽祺作為一個有抱負的文人，很可能就是借這方閑章來表達自己憂國憂民的心情。然而，他的滿腔熱忱并不為明代朝廷欣賞，他曾經中了舉人，但連續幾次參加會試都未能登第，直到明朝滅亡。但他卻依然忠于朱明王朝，在參加反清起義失敗后，萬壽祺換上僧服，以賣書畫度日，不到50歲就去世了。我想，他很可能就是在“憂患”中去世的。
今天，我撫摸著這方歷盡滄桑的閑章，不禁為它主人坎坷的命運而感慨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