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肖公

我與絲瓜的情結，緣于兩次種絲瓜的經歷。

第一次種絲瓜是當知青的時候。知青點建在一個離鄉村公路不遠的土坡上，屋子外面光禿禿的，顯得有些荒涼，于是我們決定種點瓜果植物，一來裝點環境，二來改善生活。當地老農聽說我們要種菜，向我們推薦了一種甚為“卑賤”易長的絲瓜。清明過后，我們在屋后挖了一排淺淺的坑，把種子播了下去。

不過幾天，一株株嫩苗就破土而出，有如一個個鮮活的生靈，讓人心生憐愛。在這之后，我們對絲瓜苗更是小心翼翼地呵護，每天出工前或收工后都要蹲在土坑前看看，不時為她們松土澆水，待長成形時，在她們的根部施上雞糞與土雜肥，并在周圍插上竹竿，讓她們向上攀爬。

絲瓜的生長速度和頑強毅力真是讓人難以想象。只有一尺來長的小身軀，被風一吹就耷拉著腦袋的秧苗，一場透雨過后，被折磨得滿身泥漿。看到奄奄一息的秧苗們，心里徒生幾分悲傷，以為她們的生命行將結束。沒想到過了兩天，陽光一照，夏風一吹，那細長的卷須莖蔓又開始瘋狂地向上攀爬，層層迭迭地匍匐前行。幾天后，卷須藤蔓，整個搭起來的簡易瓜棚就被她們纏了個滿眼碧綠。

瓜蔓互相層迭，當初的幾株瓜苗，早就分不清彼此了，儼然一株株“同胞兄弟”。她們也沒有辜負我們的一片愛憐之心，好像憋著一股勁似的，向著藍天，向著太陽，舒展著身子哧溜哧溜往上爬。爬上已搭好的棚架，爬上墻角曬衣的鐵絲，爬上我們入住的紅磚小平房。到后來，整個院落上方幾乎全是她們葉蔓遮掩的身影。

最喜歡絲瓜開花的日子，那明艷潔凈的花朵黃燦燦的，喜氣地夸耀著自己的活潑。她們不羞不怯，不驕不躁，花香蕩漾。整個夏天，蝶來蜂往，嗡嗡鬧鬧，活潑非凡。打開房門，清風悠悠，讓人五臟六腑都沁透了花香。在這寂寞的鄉村，在幾乎讓我們難以承受的勞作之余，有我們親手種植的絲瓜相伴，無疑是一種慰藉，一種享受。

收獲的絲瓜，我們幾個知青自己動手烹飪。或者清炒，或者煮上一大盆絲瓜雞蛋湯，吃起來津津有味。有時瓜結得多了，我們幾個人吃不完，就摘下來送給農村的“五保戶”，也有附近的村民前來摘取，有時被我們看見，摘瓜人會不好意思，我們就笑著點點頭：多摘點，反正也吃不完。單單這樣的鄉情，就無比醉人。盛夏時節，翠碧的葉和淡黃的花，開門即見，這樣的清涼，勝過摘瓜煮湯時的鮮美。

從清明時的破土歌唱，一直到九月秋濃后的挽歌，絲瓜的生命走得旺盛。其間，我再也沒有施肥，更沒有打過農藥，只是松土澆水。最難忘的是有一個晚上狂風暴雨后，滿地都是轟然倒塌的瓜藤，第二天開門一看蔫縮了，可綠色還在，又仔細抬起來，重新整理好搭架，過幾天，又健壯如初：藤蔓依舊，開花依舊，結果也依舊。直到九月中旬后遭了一次蟲災，葉子開始枯黃，斑斑點點，滿身瘡痍，讓人不忍細看。“這恐怕是滅頂之災了”，我不由感嘆道。細看局部，還是有新綠，大概都是秋露的功勞吧。這個時節，在盛夏開放得轟轟烈烈的辣椒、茄子，早已經開始了秋眠。

如果說鄉村種絲瓜還帶點自給自足的意味，幾年前在窗臺上種絲瓜就純粹是消遣了。當時，是想讓瓜藤遮擋夏日的陽光，想讓綠葉黃花消除眼睛的疲勞，還是想追憶一段令人難忘的歲月，我自己也說不清楚，或許兼而有之吧。從花鳥市場上直接移栽了三株絲瓜苗，連土帶泥包在塑料袋子里，急急趕到家，就開始培土。

城市高樓的陽臺遠離地氣，也難得有充足的陽光，比直接在泥地里種植瓜果難度要大得多。為了讓瓜苗重新落戶新家，我特意在陽臺朝東的方向騰出一塊地方，找來一個又大又深的紫砂花盆，在盆底埋入一些肥料，往盆面上撒上一層營養土，然后把瓜苗種在正中，再澆透水。一切擺弄妥當后，便是等待她們長葉、開花了。

雖然精心栽培，但仍然有些惶恐，因為這一次是瓜苗“一個人的戰斗”。

一個星期后，三株瓜苗都開始精神抖擻起來。再過兩個星期，一株秧苗蔫了。又過了一個星期，又一株秧苗也耷拉下來，可能是根部吸水過多爛掉了。我開始為最后那株孤獨的小苗擔憂，小心翼翼地看護她，生怕再有什么不幸發生。

我和妻子說好，淘米洗菜的水留著澆瓜苗，隔幾天澆一點。有時還把雞蛋殼輾細后，給瓜苗補充“鈣”元素。這些恩情，瓜秧似乎都記著，并用行動來報答。絲瓜長葉了，葉子肥厚，在陽臺光亮的背景下閃著一種光亮。接著開始抽藤，絲瓜苗很快就沿著陽臺的護欄向墻外伸展。藤兒翹著頭，努力朝向陽光方向。瓜藤的數目也在悄悄增多，瓜須在我扎好的鋼筋網上纏繞得越來越緊，越來越長，不多久便長出了漂亮的黃花。

雌花一朵一朵，雄花一簇一簇，毫不張揚地開放。零零星星的幾朵花，倒也成為點綴，當然它終究不能同那些在鄉村泥土中自由生長的絲瓜相比，那是自由恣意的沃土。雖然到最后她奉獻給我們的只是幾條嬌嫩的絲瓜，但我已非常感激。周末的晚上，一家人在一起品嘗歷經千辛萬苦修成的“正果”，其樂融融。同菜市場上買回的那些絲瓜相比，自己種出的絲瓜，吃過之后有如一汪甘泉淌過心田，這是一種無上的幸福。

兩次種絲瓜，在享受快樂的同時，還讓我悟出人生種種況味。如果說，絲瓜前半生的路，是我辛辛苦苦安排好的，那么，它后半生的爬行之路，卻完全是靠它自己“纏”出來的。如今住在高樓大廈之中，工作繁忙再也沒有閑心種絲瓜了，關于絲瓜的一幕一幕只能成為永久的回憶。伴隨記憶的，還有些什么呢？我只能說，我欠絲瓜甚多，我當早日還它一個心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