社會第一站(外四章)
作者:陳漢臨
那是1975年的初秋,“雙搶”的暑氣還未散盡,田埂上堆著新割的稻茬,空氣里混著泥土和秸稈的氣味。一個剛滿十八歲的我,被一紙調令抽調到公社工作隊,背著一床薄被和幾件換洗衣服,走進了青菱公社的毛坦大隊。這里,便是我踏入社會的第一站。
大隊部是幾間低矮的瓦房,工作組六個人,擠在一間辦公室里。組長是公社黨委副書記王才東,一位面色黝黑、身板墩實的中年人。他分配任務時,總是帶著濃重的花山鄉口音把工作組的任務、目標說得清楚明了。那時,全國第二次農業學大寨會議剛開過,復出的鄧小平副主席作報告的聲音,通過層層傳達,仿佛還在我們這些基層農村工作隊員的耳畔回響,激勵著我們投身于那場轟轟烈烈的農業學大寨、改天換地的熱潮。
我住進了四隊隊長陶銀州的家。他家是三間簡陋粗糙的紅磚瓦房,這在毛坦村算得上是比較好的房屋,還有很多土磚茅草屋。晚上,我睡在一個廢棄的、用來裝谷物的木柜子上,翻身時,木板嘎吱作響,谷物的塵屑和干燥的木香便絲絲縷縷地滲入夢里。吃飯是“派飯”,一天輪一戶。我揣著一天四毛錢、一斤糧票,從村東吃到村西。煮飯的的鼎鍋冒著熱氣,里面一半是紅薯一半是米飯。鄉親們把好一點的菜往我碗里夾,那淳樸的、帶著些許局促的笑容,讓我心里既暖又酸。我們和社員真正是“同吃同住同勞動”。
當年的秋冬,為滿足全市“菜藍子”供應,公社決定把種植水稻的大隊全部改為種植蔬菜。于是我們便和社員一起,搶收完最后一季稻谷,然后揮起鋤頭,挖溝開槽,把水田改造成菜地。
晚上,政治夜校的燈火在生產隊的隊屋里亮起。由我這個最年輕的隊員負責,給社員們讀文件、念報紙,傳達上級關于“批林批孔”、“評法批儒”的最新指示,也協肋隊長強調明天的生產任務。燈光昏黃,映著一張張疲憊而專注的臉。最熱鬧的是評工分的時候,“自報公議,死級活評”,有人高聲自薦,有人小聲嘀咕,煙火氣與生存的計較,在小小的屋子里彌漫升騰。
然而,外面的風似乎變了向。工作隊進駐時說的“三年”,到年底就傳來了結束的消息。隱隱約約聽說,是上面的鄧副主席又出了問題,“反擊右傾翻案風”的風聲緊了,我們這場“農業學大寨”的運動,便也像斷了線的風箏,草草收場。
離開那天,大隊開了歡送會。一些相處了數月的社員拉著我的手,絮絮地說著告別的話。一位老貧協主席,手像粗糙的樹皮,緊緊攥著我的手,聲音有些發顫:“你要不走,留在這里當隊長就好了……”那一刻,我喉頭哽咽,所有關于運動和路線的宏大敘事,在具體的人與質樸的情感面前,忽然變得遙遠而模糊。
我背著來時的行囊離開了毛坦。身后,是依然貧困的村莊,是那些簡陋的矮房,是鼎鍋里翻滾的紅薯米飯。
幾年后,十一屆三中全會像一場春雨,土地承包了,村辦企業如春筍般冒了出來。鄉親們的口袋鼓了,生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著巨變——土房變成了樓房,自行車換成了摩托車,后來又變成了小汽車。進入新世紀,城中村改造,他們徹底告別了世代耕耘的土地,住進了整潔的居民區,老人領著養老金,年底還有股份分紅。
我常常想起那段歲月。那是我社會的第一站,它讓我在最樸素的勞作與最基層的生活中,觸摸到了中國的真實脈搏。我們當年懷著理想主義激情想要改變的貧困,最終并非由我們那場草草收場的運動所終結。歷史的車輪,自有其更深刻、更符合規律的軌跡。我們那一代人的青春,連同毛坦村的鼎鍋、木柜、政治夜校的燈光,都已成為那個特定年代的注腳,封存在記憶里。而真正讓那片土地和人民獲得新生的,是后來那場回歸常識、尊重人性的偉大變革。
那社會第一站的酸甜苦辣,如今品來,已濾掉了當年的迷茫與困頓,沉淀下的,是對一段純粹時光的懷念,以及對腳下這片土地與人民最深沉的祝福。
11月6日寫于青菱湖畔圓夢園農莊
我的少年時光
我今年六十八歲了,退休也有八年。人一閑下來,就總愛回想過去的往事。我的思緒常常會飛回老家老橋村,飛回那段泡在湖水里的少年時光。
我的老家,村子東邊是風光旖旎的青菱湖,西邊是玲瓏剔透的野湖。那時候,這兩個湖就是我們這群孩子的樂園。夏天一到,湖邊上密密麻麻長滿了蓮藕和菱角。一放學,或者放了暑假,我們幾個小伙伴就成天泡在湖水里,抽藕帶,采菱角,摘蓮篷。那時候不覺得是在干活,只覺得是天底下最好玩的事。
等到冬天,湖水退了,湖底露出大片的淤泥。我們又不閑著,卷起褲腿,光著腳丫,就去掀泥挖藕。雖然是寒冬時節,但那時候哪知道冷啊。有時候,我們還會鉆到枯黃的蒿草叢里,尋找鳥窩,偶爾能掏到幾個鳥蛋,那就像發現了寶貝一樣。
那時候,農村的日子過得緊巴巴。家里窮,每到開學,學雜費和買書本文具的錢,就成了家里的一件愁事。但我們這些半大的孩子,已經懂得為家里分憂了。
夏天天不亮,我們就用扁擔挑著采摘的蓮蓬,走上很遠的路,趕到長冮邊的石嘴碼頭,乘坐那種“突突突”響的輪船,搖搖晃晃地到漢口去。在漢口的街巷里,我們不敢象大人一樣吆喝,只是靜靜的守候在籮筐旁。一個暑假下來,靠著這小小的生意,竟然能掙上幾十百把塊錢。這在當時可是一筆“巨款”了!交了學費,買了文具,還能剩下一些補貼家用。手里攥著自己掙來的錢,那份自豪感,到現在都還記得。
讀初中時,我們每天只上半天課。下午,我們就跟著生產隊的大人們一起下地勞動。村里四五個年紀相仿的伙伴在一起,一邊覺得好玩,一邊也想著為家里多掙幾個工分。那時候我們力氣小,干半天活,只能記三個工分,雖然不多,但心里是滿滿的成就感。
后來上了高中,個子長高了,力氣也大了,心里就有一股不服輸的勁頭。星期天參加隊里勞動,專挑重活干。比如挑“谷草頭”(捆好的稻谷),隊里的男勞力都是挑雙擔(前后各兩捆),我們這些學生娃也咬著牙,晃晃悠悠地挑起雙擔,硬是要跟他們比一比。一天下來,肩膀壓得又紅又腫,心里卻覺得有一種自豪感。
現在回頭想想,我讀書的時候,正趕上文革,學校里上課很輕松,很多文化知識學得不系統。但那段歲月,也讓我在另一個課堂里學到了很多。我認識了腳下的土地,熟悉了湖水的脾性,學會了怎么種地、怎么收獲,更懂得了生活的不易和勞動的光榮。這些從泥土和湖水里學來的知識,同樣讓我受益終身。
如今,青菱湖和野湖已經變了模樣,但那段在水里泥里打滾、靠著自己雙手掙學費掙工分的少年時光,卻像刻在了心里,永遠那么清晰,那么鮮活。那不僅僅是一段回憶,更是我人生里最寶貴、最扎實的根基。
11月26日寫于青菱湖畔圓夢園農莊
父親
我的父親陳幼龍離開我們已經十八年了。每當夜深人靜時,他的音容笑貌總會浮現在我眼前。
1936年9月1日,父親出生在一個普通農家。那時家里有十幾畝田地、三間瓦房,日子還算寬裕。他因此得以讀了兩年私塾,這在當時已是不錯的啟蒙教育。
可惜好景不長。村里開了家茶館,實為賭場。祖父沉迷其中,不僅輸光了積蓄,還欠下不少賭債。祖母常說,每年糧食剛收完,討債人就挑著籮筐上門,把大半糧食都挑走了。剩下的糧食不夠吃,她只好去給人家幫工,換些米回來糊口。父親的童年,就在這樣的困頓中度過。
解放后土改,因家產早已敗光,我家劃為貧農。1958年,父親參加"大辦鋼鐵",到黃岡當礦工。三年困難時期,城市精簡人員,父親又回到農村。不久,父親因有點文化,又積極上進,組織上培養他入了黨,又安排他當上了生產隊隊長。
這個小隊長一當就是二十多年。生產隊長看似官小,卻關系著全隊三十多戶、一百多口人的生計。春耕秋收,都要他安排調度。父親很有遠見,六十年代帶領大家在荒山種桃梨,七十年代改種柑橘,改革開放后又改種蓮藕、芋頭等經濟作物,總想方設法讓鄉親們過上好日子。
在家里,他要養活我們兄弟姐妹五個。長期的勞累讓他落下病根。先是得了腎炎,那時農村醫療條件差,他每次都要步行到石嘴鎮,再坐車去城里看病。買不起鹽,只能吃代鹽,這對一個干重活的人來說真是雪上加霜。1971年他又患上肺結核,幸虧一位知青把他父親的藥分給父親吃,才慢慢康復。
改革開放后,我們陸續成家外出,家里只剩父母相依為命。母親體弱多病,農活主要靠父親。2007年,他的腎病復發轉為尿毒癥。雖經一年治療,終因多器官衰竭,在2008年5月22日永遠離開了我們,享年72歲。
父親這一生,經歷了太多苦難,但他始終堅韌不拔。他用自己樸實的行動,教會我們什么是責任,什么是擔當。他就像一頭老牛,默默耕耘,無怨無悔。這多年來,我常常想起他說的那句話:"人這一生,不求大富大貴,但求問心無愧。"
父親雖然離開我們18年了,但他的精神和品德卻永遠在我們家族中延續。
11月29日寫于青菱湖畔圓夢園農莊
車城之戀
我和許銀枝是同一個村長大的,老家叫老橋村。仔細算起來,兩家還是遠房親戚,只是平時來往不多。我們從背著小布包上小學,一直到高中畢業,幾乎天天見面,可那時候年紀小,誰也沒往別處想。
1976年春天,銀枝的父親因公去世,她接過父親的班,去了十堰市的東方食品廠工作。一下子,我們之間隔了山又隔了水。直到第二年,我才鼓起勇氣,給她寫了第一封信。信里聊了些工作上的事,也悄悄寫了幾句心里話,告訴她我一直很佩服她。可信寄出去后,卻象泥牛入海,一點回音也沒有。
我心里有些失落,但也只好把這份心思放下。1978年春,我正式參加了工作。沒想到那年年底,一個同鄉突然轉給我一封信——竟是銀枝一年前寫給我的回信!原來那時候鄉下寄信收信都不太規范,這封信在大隊部一躺就是一年多。
信上說,她剛進廠,想先安心工作,個人問題等一年后再考慮。可等我讀到這封信,都快兩年過去了。我趕緊又給她寫了封信,她也很快回信,說愿意相處。那年春節她回老家,問了母親和哥哥姐姐,家里人都沒意見,我們這才正式確定了關系。
從那以后,我們開始鴻雁傳書。我們在信里談工作,談理想,也悄悄規劃著未來。薄薄的信紙,承載著我們沉甸甸的思念。
1979年春天,我突然收到她的信,說得了闌尾炎,動了手術。我立刻向單位請了假,連夜坐上火車趕往十堰。那是我第一次去十堰,天剛蒙蒙亮就下了車,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里打聽問路,好不容易才找到東方食品廠。
見到她才知道,手術出了點意外,麻醉藥滲到了硬膜外,導致她走路不穩,晚上還怕光。我心里揪得緊緊的,立刻陪她去醫院繼續治療。那段時間,我看著她慢慢好轉,心里才踏實了些。
后來銀枝告訴我,廠里有個石家莊來實習的小伙子,對她挺有好感。不過她說,心里已經裝了一個老家的小伙子,再容不下別人了。聽了這話,我心里暖暖的。
兩年的隔空往來,讓我們的心越靠越近。到了1981年底,我們都到了該成家的年紀。1982年元旦,我們簡單辦了婚事。婚假結束后,她又回了十堰,我們開始了新婚即分居的日子。
同年10月25日,我們的孩子出生了,給我們帶來了無盡的喜悅。但真正讓我們安心的是第二年秋天——在區委組織部部長的親自關心下,銀枝終于調回了武漢。
從此,我們結束了牛郎織女生活,開始了人生新的里程。
11月30日寫于青菱湖畔圓夢園農莊
我與洪山新華書店
上世紀八九十年代,我由于工作關系,經常要到區委區政府開會。每次開完會,我總會不自覺地往街道口走——那里有家洪山新華書店,成了我那些年里最常去的地方。
那時的書店很大很寬厰,兩層樓,書架上擠得滿滿當當。柜臺上擺著新到的圖書,用硬紙板寫著推薦語。我尤其喜歡文學和社科類的書架,常常一待就是半天。那時工資雖然不高,但每個月總要擠出一點錢來買書。
有兩件事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。
1997年12月24日,我記得那天特別冷。我照例去書店轉轉,沒想到門口排了長長的隊伍。一問才知道,是著名相聲演員牛群來簽名售書,賣的是他的攝影集《牛眼看家》。我也跟著排了進去,隊伍挪得很慢,但沒人抱怨。輪到我的時候,牛群笑著接過書,然后在扉頁上用簽字筆簽上草寫的“牛群”二字。那本書我到現在還收藏著。
另一回是1999年7月18日,正是武漢最熱的時候。書店里人山人海,女作家王海鸰在簽售她的暢銷小說《牽手》。隊伍從二樓排到一樓門外,在七月的太陽下彎彎曲曲。我汗流浹背地排了一個多小時,終于拿到了簽名本。王海鸰很有耐心,對每個人都會說:“謝謝您喜歡這本書。”那語氣很柔和,然后工工整整地簽上名字和日期。
后來城市變了樣,街道口越來越繁華,高樓一棟棟立起來,洪山新華書店卻由于商業化逐漸宿小了。后來雖然我還是會偶爾去看看,但總覺得少了點什么——也許是少了當年那個擠在人群里、小心翼翼翻開新書的自己。
那些在洪山新華書店度過的午后,那些排隊等待的簽名,那些用牛皮紙包好的新書,構成了我生活里最樸素也最充實的一部分。書店不僅僅是賣書的地方,它是一代人精神的驛站,讓我們在平凡的生活里,能夠暫時停下腳步,與更廣闊的世界相遇。
2025年12月8日寫于青菱湖畔圓夢園農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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